年輕時跟朋友聊到看電影，他主張「看電影前，該先做好功課，儘量瞭解一下情報，才決定要去做這件事，這樣才能看得比較全面」，我則是認為：「一部片子，如果必須要經過媒體或作者的事前解釋，才能讓觀眾看出個所以然，這樣的表演手法顯然是不夠好的」。
之後經過這麼多年，又看了不少電影，我現在依舊是認為：當下的演出，仍是很重要的，如果導演手法不好，不管他本想拍出什麼樣的好作品，最後呈現在觀眾眼前的，往往是一顆爛蕃茄。
但事前的功課，卻也真是該做的，那確實可以增加很多觀賞時的樂趣。
而武俠這部片子，正是一部想要看得更過癮，進戲院前一定要做一下功課的電影，我認為可以先把「陳可辛告武俠書」這短片找來看一下，或者先看看破報的專文：「非武俠片迷的《武俠》大作－專訪導演陳可辛」。
照「告武俠書」的說法，陳可辛試圖透過這部片子，構築一個更擬真的武俠世界，所謂擬真，不只是動作扎實，也不只是用醫學去解釋武功、點穴的原理那麼簡單的，還得包含時人的生活、包含江湖、幫派、恩怨，以及交織其間的人性。
這個企圖導因於陳可辛對過往武俠片的反省：武俠片這個片種，是非常虛無飄渺，不切實際的，不僅武功表現不真實，裡面的人也活得很不真實！比如人死了要驗屍，怎麼常常都沒屍臭的？打人殺人會流血，會引來蚊蠅污穢，可跟唯美浪漫扯不上關係。
我刻意抓幾張圖湊在一起，左邊是張藝謀導的英雄跟十面埋伏，右邊是武俠，可以看到陳可辛試著把比較真實污穢的那面展現出來，也許是為了方便觀眾聯想，劇中陳可辛還故意選了屠宰場，當唐龍醒悟之地，一個武功高手，所過的日子，其實就是跟屠夫沒有兩樣，如果你連去傳統市場跟肉販買肉都會嫌臭怕髒，那應該可以進一步想到：要在江湖上混，天天面對血腥，那可不是件人人都做得來的事。
而進一步看看傳統武俠片強調行俠仗義的觀念，這說來也是很違反人性的。怎麼會有一個人，可以完全無視常情，無視自己的安危，不計利害，相信自己一定正確，憑自己的力量、自己的眼光，個人的意氣、個人的判斷來決定一切的是非和生殺，並且一路走來，始終如一？
如果真有一個這樣的人出現在生活裡，這人要不天生就有心智疾病，不然就是用了某種手法，讓自己變得不像常人。前者如地煞教主（王羽），後者如徐百九（金城武）。所以教主可以前一刻疼愛自己的金孫都來不及，下一刻卻想把他摔死。徐百九可以為了他認為的正義，連岳父賣假藥這種小事都要舉發，終逼得岳父羞憤自裁，這種人絕不會是我們所以為的救世俠客，反而該是一個不近人情，難體會別人的感受的人。
但主角唐龍（甄子丹）則是一個常人，所以當他身處武俠世界，他就會適應不良，武俠小說打打殺殺好像是常態，但現實生活裡，常人哪能沒事去殺了人之後，面對滿地屍骸與血腥，心裡卻可以沒有一絲動搖的？我連幫客戶占卜，講錯了一兩句話，當晚都會不自覺反省此事，更何況唐龍是殺了一家老小，看著被腰斬的小孩，死前對他喊哥哥！常人怎能沒有陰影？所以就算經過十年，他無意間還是會對自己的孩子懺悔說對不起！
說到這段，其實甄子丹演得不錯，陳可辛也把故事安排得很好：本來他去滅門，全身上下、由外到內都武裝到牙齒了，所以就算對方跪著磕頭求饒，他都可以冷然相對，無動於衷，反正要被殺的人一定會磕頭的，當一個殺手也該司空見慣，這有什麼好動搖的？偏偏在他自以為事情都辦妥了，人都死光了，心裡鬆懈下來的那一瞬，忽然看到孩子死前的掙扎，所以受到的衝擊才大，令他對自己刀光血影的日子產生質疑，終至逃離。
另一個我也很激賞的橋段，是唐龍詐死，徐百九本以為七十二地煞的人看到屍體也就會走了，我看到這裡，也是這麼想當然爾，詐死是武俠小說或電影常有的橋段，往往天大的事，人死了也就沒事了，本以為比較可能出包的地方是被戮屍，哪知是這些人實在太有義氣了，居然繞著屍體弔喪悲歌，搞到唐龍詐死失敗。
想想也對，這這部片子講究擬真，若照劇情設定，他們本就是被整個世界背叛的八十萬西夏人，所遺留下來的一點血脈，彼此之間應該會有很強烈的同胞之情才對，這樣人死了哭一陣子也是非常合理啊！沒想到唐龍沒死，大家當下一陣錯愕，畢竟哭也哭了，忽然喊打喊殺，誰有那個心情啊！
我看那帶頭大哥的表情應該是想溫言相勸！所以唐龍立刻自斷一臂，自斷一臂只是一瞬之間，但千言萬語已經溜過去了：「我不可能回去，自斷一臂成了廢人，以後也不可能為地煞所用，這樣你們都不滿意，了不起殺了我！」這帶頭大哥說了句：「教主去找你老婆兒子了，你自己跟他說去」，這麼一句話裡也是千言萬語溜過去了：「大家多年兄弟，久別重逢，沒想到你不惜斷臂也一定要離開我們，你也許不念舊情，但難道我還真殺了自己兄弟不成？只是老爸那邊，我也沒法幫你，你自己想辦法啦！」
這就是陳可辛想展現在觀眾眼前的武俠世界，一部戲要拍得真實，讓人感同身受，本是該從人性與細節中體現出來的。我認為確實不負顛覆之名，所以整部電影看完我是非常滿意。
真說到唯一可惜之處，就是教主被雷劈死這結局實在太突兀，其實回想整個過程，陳可辛是有在埋梗，唐龍所隱居的村落，是會下大雨的，所以徐百九總是傘不離身，劇中也有幾場大雨的戲，可是始終沒有雷，也許是陳可辛想當做一個驚喜，也順便傳達「真實世界裡，武林高手對打，也是難免會遇上天災意外」，好比現在有兩個高手約了日子要決鬥，本該是很緊張肅殺的氣氛，但在真實世界裡，沒準人走到一半，就發生車禍，這也不是沒可能。只是我們這是在看戲啊，事前沒一點提示，當然有人看了傻眼，畢竟一時聯想不到，難免有種不知所謂的感覺啊。只是這點遺憾......算了，畢竟我看了很開心啊！
最後再聊件事，有人認為這部以武俠為名的電影裡怎麼有武無俠？我倒認為俠一直存在著，那個角色就是徐百九啊，他一直貫徹自己的信念，無懼生死、捨盡一切，但求無愧我心，最後還用生命來救了唐龍一家，這豈非傳統小說裡所謂的俠嗎，只是擺在真實世界裡，就成了不通人情的捕快徐百九，故此片的確名實相符啊！
PS.〈陳可辛告武俠書〉，我已從網路上找到，放在這裡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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